西部阳光基金会秘书长王丽惠:公益比商业更难做,但我想继续做下去!
以下文章来源于社会创新家 ,作者王慧
导读:
在银行工作多年后,王丽惠加入北京市西部阳光农村发展基金会,并在2018年开始担任秘书长。银行的工作经历,培养了王丽惠对“合规”和“规范”的敏感,对“制度”和“流程”的重视,担任秘书长后,她对标优秀企业的内部管理和制度建设,在西部阳光进行了持续的调整。
本文分享社会创新家对王丽惠的专访,分享了从自己商业机构走向基金会秘书长的感受和心态变化,她用“脆弱”“不自信”描述公益行业常见的情绪,同时也感受着公益从业者的真诚、踏实、可爱。她认为机构的发展离不开行业的发展,应当改变薪酬体系,让优秀的人通过自己劳动和智慧创造得到应有的酬劳;理念上同样指向人类发展目标的公益和商业要“破圈”,增进交流,互相学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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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落差非常大。”
从汇丰银行北京分行“跳”到北京市西部阳光农村发展基金会(下称“西部阳光”)后,这是王丽惠最初的感受。
在此之前,王丽惠担任汇丰银行北京分行副董事,做大客户投资和资产配置工作。银行的工作经历,培养了王丽惠对“合规”和“规范”的敏感,对“制度”和“流程”的重视。而在公益行业,她看到的是机构内部管理相对粗糙,直接影响工作效率。这令王丽惠感到不适应。
升任秘书长后,王丽惠重新梳理了内部管理制度。在财务管理上,金融业出身的她对风险控制与资金保值增值更是尤为重视。
然而,管理方式的调整往往伴随着人事上的冲突。在西部阳光,同样如此。王丽惠如何面对这些冲突?在她看来,这些冲突的背后,隐含着公益人怎样的心态?管理方式的调整,带来了哪些变化?
对此,《社会创新家》专访了王丽惠。
* 图片来自社会创新家
01
公益人的两极心态:自卑&自负
《社会创新家》:加入西部阳光之前,你曾在汇丰银行北京分行担任副董事。当时为什么转变人生方向,选择进入一家公益机构?
王丽惠:我的性格本身就偏向冒险与挑战。当时,银行的工作已经可以一眼望到头,而我还想挑战更多东西,想更广泛地接触社会。汇丰银行和西部阳光一直有合作,我参加过双方举办的志愿者活动,和西部阳光比较熟。他们有意邀请我过来工作,我没考虑太久,大概几个月就决定要过来。
以我后来的接触,我想西部阳光当时也是希望通过新人的加入,创造新氛围,给机构带来正向改变。2016年是西部阳光成立十周年,也到了想尝试作出改变的阶段。
《社会创新家》:当时对于下一个十年,机构有着怎样的目标?
王丽惠:十周年确实是一个节点,但西部阳光的风格一贯都是“务实”,精力也主要放在项目上,并不想为此特意宣告一个宏伟的目标。只是大家确实会期待新的变化。
《社会创新家》:对你来说,你在进入西部阳光时怀揣着什么目标?
王丽惠:我刚进入西部阳光时担任项目总监。那时并没有具体的目标,主要是在了解、熟悉如何做项目。这些事情,我之前从来没有接触过,而西部阳光当时又没有项目交接这项流程,全靠自己一点点摸索,这是我初期很不适应的地方。
银行业无论在制度流程还是运营管理上,都是非常专业的,所以我的落差非常大。西部阳光当时基本没有内部管理,制度比较松散,流程也不规范。这就导致,有时候我们想对外推新产品,内部却跟不上。这可能也是很多公益机构面临的情况,公益机构的工作性质决定了员工需要经常去一线出差,人力缺失的情况下,很难再腾出精力做制度建设。
喜欢埋头做事,这是我喜欢西部阳光的一点,但不把如何做事规范起来,也会影响效率。如果一个人离开,下一个人就不知道如何做了,自然会影响机构的发展程度。企业经验告诉我,一个良性的企业绝不会因一个人离开就陷入瘫痪或者长期消沉。
《社会创新家》:所以2018年你担任秘书长后,规范内部管理成为一个重点目标?
王丽惠:是的,我当时给自己立下的目标是,打造一个进行专业运营、管理,同时对社会问题提出有效解决方案的机构。
一开始我们做了一次项目梳理和制度梳理。在和资方交流时,我们就收到了反馈,项目书太粗糙,不符合企业标准,这些久而久之都会影响公信力,所以在项目管理上,我们要树立起规范的流程、方法。我们的财务和人事管理制度也相对粗糙,需要逐步细化、完善。比如在内部审计之后,风险控制、资金保值增值都提上了日程。
这些都受到我之前工作经历的影响。我们的管理对标的一直是优秀企业。
《社会创新家》:这样的改革,在人事上会遇到阻碍吗?
王丽惠:这并不是一场想象中大刀阔斧的改革,表达为“调整”也许更合适,这些调整是每天在逐渐发生的,一直到今天。
出现不适应的情况,可能是因为大家没有经历过“规范”,不知道“规范”是怎样的,总倾向于谈情感。有一个特别小的例子,我们后来规定,财务报销必须有发票。大家常常需要去乡村出差,而乡村经常找不到地方开票。出差的同事可能就会想,“我已经这么辛苦了,为什么还必须要票?为什么刁难我?”
*2020年,云南宣威新建成的阳光童趣园(图片来自原文)
我其实很不理解这种思维,为什么提出一项要求就是在否认他的付出?更何况世界上辛苦的行业有很多,去到乡下就觉得已经很辛苦了,只能说明自己对世界的认识不够,还需要历练。
《社会创新家》:这种情况下,你在管理时,风格会比较强硬?
王丽惠:我会比较坚持原则。这和我的家庭环境也许有关,我生在军人家庭,无论在什么情况下,我觉得保持理性都是应该的。公益是一个正规职业,公益机构应该是和政府、企业并行的第三部门。但我也经常会遇到典型的两极心态:一种是“自卑”心理,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,什么都不好;一种是“自负”心理,觉得自己做的谁都替代不了,甚至是完美。我认为这都是对自己的认知和自我定位出现了问题。在内部调整时,我们也会有争论。我还是尽量引导大家对自己有清晰的认知,理性看待制度建设的重要性。
公益组织做的可能是目前国家和政府暂时无暇顾及的事,也可能是能代表未来发展趋势的、有技术含量的事。它需要发挥引领性作用,用小钱撬动大资源。我们投入的2000万元和政府投入的几百亿元相比,就是九牛一毛。但是我们的“小”不应该代表我们没有做有效的事情;同样,我们下乡了,也不代表我们就是去“解救苍生”了,不必说什么事情都总绕回到情感上。
02
“和企业相比,差距还是挺大”
《社会创新家》:在追求专业、效率时,员工的绩效考核有哪些变化?
王丽惠:公益人并不是为了挣大钱才来做公益的,这点毋庸置疑。但提供低薪,却期待员工付出极大精力,并且不断创新,是违背人性的。从这个角度讲,公益机构的薪酬体系需要重新搭建,且应形成社会共识。
我是一个结果导向的人,我觉得问题的核心是,社会到底对公益的未来发展有着怎样的期待,是希望有人持续在做,越做越好,还是越做越差也无所谓?如果是前者,那在公益机构薪资整体低于企业的情况下,凭什么要求优秀的人都可以到公益机构来工作?为什么公益机构靠自己双手挣钱、合理收取管理费是“道德败坏”,商业机构的人创造了十个点的利润却是聪明呢?
《社会创新家》:这样的现实条件下,你推动改变的空间在哪里?
王丽惠:我们设置了西部阳关平衡记分卡,和绩效考核挂钩,参考两个角度,一方面把日常工作内容量化;另一方面,把员工对公益的认知、理念等也都纳入考量。如果达到要求标准,在进行年度绩效考核时就会有薪资调整。
不过,因为公益机构收入的特殊性,我们并不能保证每年一定涨薪多少,还要综合每年的筹款额支出额,这也是现实无奈的情况。
《社会创新家》:到今天为止,你对“调整”之下的成果是满意的吗?
王丽惠:我自己当然很满意,大家越来越团结,逐渐形成做专业基金会的共识。效率也有提升,最简单的比如项目执行和财务报销,现在都可以在系统上完成,流程清晰可见,需要的资料也都保存完整,可以及时找到。
《社会创新家》:和企业相比,处于什么水平?
王丽惠:和企业相比的话,差距还是挺大。我们还存在信息管理建设投入不够、管理模式更新慢、员工职业技能培训不足等问题。当然人手不足就会导致效率有差距。这就是“矛盾”所在,待遇低,导致招不到优秀的人。为了扩大管理费用,就需要扩大项目规模,但因为没有人,又无法把项目做大。
《社会创新家》:理事会对于机构的调整是怎样的态度?
王丽惠:理事会很支持,也给了很多建议。不过双方偶尔也会有摩擦,我觉得原因主要在于沟通还不够充分、全面。
机构的调整是自发的、逐步的,这个过程理事会没有也无法全程参与,很多东西就会出现“传导滞后”的问题。比如项目地的扩展,本来计划扩展速度没有那么快,但后来实际速度比较快。理事会就会担心是否会给机构内部管理带来难以承受的压力。
*西部阳光理事在“阳光童趣园”项目点前合影(图片来自原文)
但其实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内部的效率已经提上来了,执行效果好进而收获了资方的信任,也自然会导致项目点扩大、投资增加。所以理事会其实是直接看到了结果,他们自然就会担心人力分配和资源配置问题。
《社会创新家》:在推动机构做出改变时,会有压力吗?
王丽惠:有压力,我的压力都是来自自己,比如如何逼自己勇于担当,如何逼自己把机构做得更好。
我认为机构要做好和行业要发展是分不开的。我们现在还是在自己的小圈子里,我们需要“破圈”,社会问题不只属于公益机构,公益需要全社会的参与。我认为,全民公益教育目前还远远不够,公益早已经不是慈善家把自家的米拿出来开仓救济。同样,公益人也是社会人,也需要朋友,也要建立家庭,也需要社会认可。我不希望我的同事出去之后不敢说自己是做公益的,吃顿好的都不敢发朋友圈。
我也不希望我的同事的工资比别人少一截,他们其实很优秀。很多同龄人接受不了公益组织的工作强度,在对社会问题、社会公平的认知以及自我反思和学习上,也都比不上公益机构的人。所以我认为我的同事们值得更多,但现实条件仍有很多限制,这是我更无奈的地方。
回到西部阳光,我希望通过我们的努力,让它越来越好,筹款可以每年有所增长,其中的每个人都可以自信地拿到通过自己劳动和智慧创造的酬劳。今年我们没有减薪,原因一方面是来自所有合作伙伴的支持,另一方面是我们的项目确实得到了大家的认可。
《社会创新家》:目前西部阳光员工的薪资水平有提高吗?
王丽惠:有,在筹款和内部制度上,我做了一些努力。2016年机构应届生的底薪是3500元,有同事在北京工作,6年一直拿3500元月薪。现在机构底薪已经达到5000元。
03
公益人的“脆弱”源于不自信
《社会创新家》:这几年,商业与公益的关系成为行业讨论的一个重要问题。作为一个从商业公司进入公益机构工作的人,你怎么看这个问题?
王丽惠:在运营管理上,我认为公益确实应该向商业学习。商业公司已经运作了几百年,有非常成熟的模式,短期内几乎不可能摸索出一种模式与之分庭抗礼。目前也不存在所谓“纯公益式”的管理模式。
在理念上,商业逐利,公益非营利,它们都指向人类发展的目标,只不过实现路径不同。大家还是要“破圈”,增进互相了解。公益人需要了解商业公司在干嘛,不要动不动就觉得对方总是一身铜臭味。企业能做好,原因绝对不只在于钱,更在于格局、理念和方法。而公益和商业接触到的社会面有时候是完全不同的,它发现的问题,商业也可以借鉴、跟进。企业想要更好地实现可持续发展和回馈社会,也需要了解公益的话语体系,增进交流。
《社会创新家》:在接触公益人时,你觉得他们有哪些特质?
王丽惠:他们很多人是真诚、踏实、可爱的。但有的也会有脆弱、狭隘的一面。比较容易因为一件事就浑身是刺,觉得别人在针对他、不尊重他。比如一份项目书如果合作伙伴没有看,有人就敏感到认为:为什么不看?这是对我的不尊重。其实在我看来,如果项目书写得不够精彩,对方为何必须看呢?仅仅因为我们是做公益的吗?我们每天在手机上收到那么多消息推送,我们也不会都看。
公益人真的很单纯,这也许是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在社会和企业中的各种挫折和历练。但他们必须自己强大起来。在某程度上说,这种脆弱的情绪还是源于不自信,自我认知不充分。我们并非没有在做事,我们做得不错,但同时我们也仅仅是做了一些事,没什么好炫耀的。仅此而已,并不复杂。
《社会创新家》:做公益和做商业,哪个更难?
王丽惠:商业逐利,简单一些。公益更难。公益除了要遵循很多社会既定的商业法则以外,还有道德上的限制。当然这也要求我们必须做到更规范,做到完美。“完美”这个词或许大家不会拿来要求企业,却会用来要求公益组织。同时在内部管理上也会时不时被各种情绪、道德绑架,当需要谈专业的时候,大家都在谈情感;当要谈感情的时候,反而又去说专业。这些东西我感觉有些难受。其实我现在的工作许多地方并无先例可循,只能自己摸索,来自各个层面的各种打击都会让我也变得不自信、犹豫。我能做的就是多听团队的意见,必要时及时喊停。
《社会创新家》:和在银行工作时相比,你自身的状态有哪些变化?
王丽惠:会更舒畅一些,但焦虑和压力也有,我们现在更像创业,不确定性更强。
*青葵花导师计划项目中,乡村青年教师共同学习、进步(图片来自原文)
目前我还是很想继续做下去。我很认可我们的项目和产品,这是最为关键的地方。我们的学前教育、社会情感能力培养和提高、班主任培训、组织孵化等等这些理念本身很有前瞻性。我们仍然在不断改进、创新。在项目推动的过程中看到受益人和团队的发展,让我自己也非常有成就感。
我很不喜欢总是谈情怀,但现在的工作带给我的对社会的认知、思考,确实是在银行时我无法收获到的。这是非常宝贵的精神财富。能够坚持下来,我认为我很有“情怀”。但我也不会把自己做的事上升到“崇高”的层面,在乡村走访时,我看到许多基层的老师、驻村干部和教育局领导,他们非常辛苦,而且长年坚守在当地,比我们辛苦多了。我们做的就是一点点,没什么可说的。
现在更多人在想,“我要如何如何”。这没有错,但人不应该只为自己。无论时间长短,只要更多人为这个社会、为世界去思考,一切就会发生变化。我看到了一群人正在这样做,我也想接着做下去。
END
排版 | 陈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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